2010年6月1日 星期二

不是傷痕,是徽章

我有一位在大學裡認識的學妹,那時是透過大學室友認識的,那時候只記得她人很大方,熱愛羽球運動,個性豪爽,我從她身上第一次認識南方人的熱情,像仲夏的陽光。

大學畢業後的某一年,我正處於親人逝世後的低潮裡,學妹邀我去她的家鄉走走,我很少聽過的名字--屏東佳冬,對於這個名字的印象只是省道上的一個路牌,沒有踏實的好好走過。

我當時在學妹的家裡打擾了幾天,白天學妹帶著我去看那些越過堤防的粗大水管,她告訴我那些是抽海水給附近人家的漁塭用的,那附近很多人靠漁塭生活,學妹的外公也是。


學妹帶我去找她外公,一位看起來硬朗的老人家,在漁塭邊忙進忙出的整理,我陪著過去打了聲招呼,然後她外公遞過來一隻還活著的螃蟹,說是給學妹晚餐加菜。我覺得學妹很幸福,回家有吃不完的海產,因為早一天,學妹的外公已經提了一整袋的蝦子到學妹家裡,也說是要加菜。

離開她外公的漁塭路上,日頭正炎,學妹對我說起她小時候發生的事情。她年紀小的時候,愛跟在外公後頭去魚塭玩,可是有一天大人沒有留心,她自己對漁塭的機器也沒有戒心,手往運轉的機器伸了過去,然後整個手掌嚴重受傷,外公一把抱起她,赤腳在柏油路上奔跑找人幫忙,她在外公的懷裡嚎啕大哭。

後來,手掌沒有復原的太好,還是留下了很大的傷痕,也少了手指。

在此之前,我一直不知道這段故事,認識了一段時間也沒有問過她手上的傷,因為我認識她也不是從手上的傷開始的。

她在大學裡讀特教,也在畢業之後像所有考到教師資格的大學畢業生一樣,在每年的夏天,一間學校一間學校的去考試,也是一年一年的考,她和數萬人的流浪教師一樣,面對著這個不知何時能夠考上的考試,可是她和我另外幾位同是流浪教師的朋友不太一樣的是,我沒有聽過她有另外的打算。

但我相信她的堅定,不在於為了要一份穩定的職業,我比較相信她是為了那些學校裡的特教班小朋友,她需要一個位置去與特教班小朋友們在一起。那種心意,其實知道,卻從未開口對她多說什麼,因為那並不是別人能夠嘉許的事情。而她對這些特教班小朋友的心意,我想,有一部份和她自己的帶著手上的傷的成長經驗有關。

那個傷讓她在小時候就和別的小朋友不一樣,也因此有一張身障手冊,讓她曾經開玩笑的說:「我坐火車都很便宜」。儘管她告訴我她是如何受傷的,但她從沒說過那個傷讓她如何再受傷,但我相信,她的成長經驗裡不會沒有這些令人不平的事情,可是我更相信,也因為她經驗過這些不被尊重的對待,能遇見她的特教班小朋友們都是幸福,她不用言語就懂了小朋友們的心情,而這些心情是學校老師不會教的事。

老師們不會說當別人嘲笑自己的特殊樣貌時,除了生氣想要打人時,還能說什麼?老師們也不會說,當別人刻意不與自己接近時,除了委屈的想要落淚時,還能怎麼辦?老師們更不會說,當別人無意的展現出比自己優異的運動能力時,除了眼睜睜的看著別人遠去,還要怎麼追?

這才是傷,一點一滴累積在心裡卻看不見的傷。

我的朋友,我相信她自小到大面對著這些數不清的狗屁倒灶的事情,可是她用她另一隻手,也揮出同樣數不清的球拍次數,因為我也曾經看過她房間裡好幾隻變形的羽球拍,那是她的全力以赴,也許,面對著社會許多眼光的歧視,只有全力以赴。然後,那所有的,看得見的,與看不見的傷痕,才一絲一縷的化做了緞帶,點綴著生命,成了勇敢向前的勳章。

2010年‧夏

資源教室‧游賀凱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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